桃花扇餘韻哀江南/古文精選集2
放目蒼崖萬丈,拂頭紅樹千枝;
雲深猛虎出無時,也避人間弓矢。
建業城啼夜鬼,維揚井貯秋屍;
樵夫剩得命如絲,滿肚南朝野史。
在下蘇崑生,自從乙酉年同香君到山,
一住三載,俺就不曾回家,
往來牛首、棲霞,採樵度日。
誰想柳敬亭與俺同志,
一隻小船,也在此捕魚為業。
且喜山深樹老,江闊人稀;
每日相逢,便把斧頭敲著船頭,
浩浩落落,儘俺歌唱,
好不快活。
今日柴擔早歇,
專等他來促膝閒話,
怎的還不見到。
年年垂釣鬢如銀,
愛此江山勝富春;
歌舞叢中征戰裡,
漁翁都是過來人。
俺柳敬亭送侯朝宗修道之後,
就在這龍潭江畔,捕魚三載,
把些興亡舊事,付之風月閒談。
今值秋雨新晴,江光似練,
正好尋蘇崑生飲酒談心。
你看,他早已醉倒在地,
待我上岸,喚他醒來。
蘇崑生。大哥果然來了。
賢弟偏杯呀!
柴不曾賣,那得酒來。
愚兄也沒賣魚,都是空囊,
怎麼處?
有了,有了!
你輸水,我輸柴,大家煮茗清談罷。
江山江山,一忙一閒,
誰贏誰輸,兩鬢皆斑。
原來是柳、蘇兩位老哥。
老相公怎得到此?
老夫住在燕子磯邊,
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,
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;
我同些山中社友,
到福德神祠祭賽已畢,路過此間。
為何挾著絃子,提著酒壺?
見笑見笑!老夫編了幾句神絃歌,
名曰《問蒼天》。
今日彈唱樂神,社散之時,
分得這瓶福酒。恰好遇著二位,
就同飲三杯罷。
怎好取擾。
這叫做『有福同享』。
好,好!
何不把神絃歌領略一回?
使得!老夫的心事,正要請教二位哩。
【問蒼天】
新曆數,順治朝,歲在戊子;
九月秋,十七日,嘉會良時。
擊神鼓,揚靈旗,鄉鄰賽社;
老逸民,剃白髮,也到叢祠。
椒作棟,桂為楣,唐修晉建;
碧和金,丹間粉,畫壁精奇。
貌赫赫,氣揚揚,福德名位;
山之珍,海之寶,總掌無遺。
超祖禰,邁君師,千人上壽;
焚郁蘭,奠清醑,奪戶爭墀。
草笠底,有一人,掀鬚長嘆:
貧者貧,富者富,造命奚為?
我與爾,較生辰,同月同日;
囊無錢,竈斷火,不啻乞兒。
六十歲,花甲週,桑榆暮矣;
亂離人,太平犬,未有亨期。
稱玉斝,坐瓊筵,爾餐我看;
誰為靈,誰為蠢,貴賤失宜。
臣稽首,叫九閽,開聾啟瞶;
宣命司,檢祿籍,何故差池。
金闕遠,紫宸高,蒼天夢夢;
迎神來,送神去,輿馬風馳。
歌舞罷,雞豚收,須臾社散;
倚枯槐,對斜日,獨自凝思。
濁享富,清享名,或分兩例;
內才多,外財少,應不同規。
熱似火,福德君,庸人父母;
冷如冰,文昌帝,秀士宗師。
神有短,聖有虧,誰能足願;
地難填,天難補,造化如斯。
釋盡了,胸中愁,欣欣微笑;
江自流,雲自卷,我又何疑。
出醜之極。
妙絕!逼真《離騷》、《九歌》了。
失敬,失敬!
不知老相公竟是財神一轉哩。
請乾此酒。
這寡酒好難吃也。
愚兄倒有些下酒之物。
是什麼東西?
請猜一猜。
你的東西,不過是些魚鱉蝦蟹。
猜不著,猜不著。
還有什麼異味?
是我的舌頭。
你的舌頭,你自下酒,如何讓客。
你不曉得,古人以《漢書》下酒;
這舌頭會說《漢書》,
豈非下酒之物。
我替老哥斟酒,老哥就把《漢書》說來。
妙妙!只恐菜多酒少了。
既然《漢書》太長,
有我新編的一首彈詞,叫做《秣陵秋》,
唱來下酒罷。
就是俺南京的近事麼?
便是!
這都是俺們耳聞眼見的,
你若說差了,我要罰的。
包管你不差。
六代興亡,幾點清彈千古慨;
半生湖海,一聲高唱萬山驚。
【秣陵秋】
陳隋煙月恨茫茫,
井帶胭脂土帶香;
駘蕩柳綿沾客鬢,
叮嚀鶯舌惱人腸。
中興朝市繁華續,
遺孽兒孫氣焰張;
只勸樓臺追後主,
不愁弓矢下殘唐。
蛾眉越女才承選,
燕子吳歈早擅場,
力士簽名搜笛步,
龜年協律奉椒房。
西崑詞賦新溫李,
烏巷冠裳舊謝王;
院院宮妝金翠鏡,
朝朝楚夢雨雲床。
五侯閫外空狼燧,
二水洲邊自雀舫;
指馬誰攻秦相詐,
入林都畏阮生狂。
春燈已錯從頭認,
社黨重鉤無縫藏;
藉手殺讎長樂老,
脅肩媚貴半閒堂。
龍鍾閣部啼梅嶺,
跋扈將軍譟武昌;
九曲河流晴喚渡,
千尋江岸夜移防。
瓊花劫到雕欄損,
玉樹歌終畫殿涼;
滄海迷家龍寂寞,
風塵失伴鳳徬徨。
青衣啣璧何年返,
碧血濺沙此地亡;
南內湯池仍蔓草,
東陵輦路又斜陽。
全開鎖鑰淮揚泗,
難整乾坤左史黃。
建帝飄零烈帝慘,
英宗困頓武宗荒;
那知還有福王一,
臨去秋波淚數行。
妙妙!果然一些不差。
雖是幾句彈詞,
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。
老哥學問大進,該敬一杯。
倒叫我吃寡酒了。
愚弟也有些須下酒之物。
你的東西,一定是山殽野蔬了。
不是,不是。
昨日南京賣柴,特地帶來的。
取來共享罷。
也是舌頭。
怎的也是舌頭?
不瞞二位說,我三年沒到南京
忽然高興,進城賣柴。路過孝陵
見那寶城享殿,成了芻牧之場。
呵呀呀!那皇城如何?
那皇城牆倒宮塌,滿地蒿萊了。
不料光景至此。
俺又一直走到秦淮,立了半晌,
竟沒一個人影兒。
那長橋舊院,是咱們熟遊之地,
你也該去瞧瞧。
怎的沒瞧,長橋已無片板,
舊院剩了一堆瓦礫。
咳!慟死俺也。
那時疾忙回首,一路傷心;
編成一套北曲,名為《哀江南》。
待我唱來!
俺樵夫呵!
山松野草帶花挑,猛抬頭秣陵重到
殘軍留廢壘,瘦馬臥空壕;
村郭蕭條,城對著夕陽道。
野火頻燒,護墓長楸多半焦。
山羊群跑,守陵阿監幾時逃
鴿翎蝠糞滿堂拋,枯枝敗葉當階罩;
誰祭掃,牧兒打碎龍碑帽。
橫白玉八根柱倒,
墮紅泥半堵牆高,碎琉璃瓦片多,
爛翡翠窗櫺少,舞丹墀燕雀常朝,
直入宮門一路蒿,住幾個乞兒餓殍。
問秦淮舊日窗寮,破紙迎風,
壞檻當潮,目斷魂消。
當年粉黛,何處笙簫。
罷燈船端陽不鬧,收酒旗重九無聊。
白鳥飄飄,綠水滔滔,
嫩黃花有些蝶飛,新紅葉無個人瞧。
你記得跨青谿半里橋,
舊紅板沒一條。
秋水長天人過少,
冷清清的落照,剩一樹柳彎腰。
行到那舊院門,何用輕敲,
也不怕小犬牢牢。
無非是枯井頹巢,不過些磚苔砌草。
手種的花條柳梢,儘意兒採樵;
這黑灰是誰家廚竃?
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,
秦淮水榭花開早,誰知道容易冰消。
眼看他起朱樓,眼看他宴賓客,
眼看他樓塌了。
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風流覺,
將五十年興亡看飽。
那烏衣巷不姓王,莫愁湖鬼夜哭,
鳳凰臺棲梟鳥。
殘山夢最真,舊境丟難掉,
不信這輿圖換稿。
謅一套哀江南,放悲聲唱到老。
妙是絕妙,惹出我多少眼淚。
這酒也不忍入唇了,大家談談罷。
朝陪天子輦,暮把縣官門;
皂隸原無種,通侯豈有根?
自家魏國公嫡親公子徐青君的便是,
生來富貴,享盡繁華。
不料國破家亡,剩了區區一口。
沒奈何在上元縣當了一名皂隸,將就度日。
今奉本官籤票,訪拿山林隱逸,只得下鄉走走。
那江岸之上,有幾個老兒閒坐,
不免上前討火,就便訪問。
正是:開國元勳留狗尾,換朝逸老縮龜頭。
老哥們有火借一個!
請坐。
看你打扮,像一位公差大哥。
便是。
要火吃煙麼,小弟帶有高煙,取出奉敬罷。
好高煙,好高煙!
不要拉我,讓我歇一歇,就好了。
記得三年之前,老相公捧著史閣部衣冠,
要葬在梅花嶺下,後來怎樣?
後來約了許多忠義之士,齊集梅花嶺,
招魂埋葬,倒也算千秋盛事,
但不曾立得碑碣。
好事,好事,只可惜黃將軍刎頸報主,
拋屍路旁,竟無人埋葬。
如今好了,也是我老漢同些村中父老,
檢骨殯殮,起了一座大大的墳塋,
好不體面。
你這兩件功德,卻也不小哩。
二位不知,那左寧南氣死戰船時,
親朋盡散,卻是我老蘇殯殮了他。
難得,難得。
聞他兒子左夢庚襲了前程,昨日扶柩回去了。
左寧南是我老柳知己。
我曾託藍田叔畫他一幅影像,
又求錢牧齋題贊了幾句;
逢時遇節,展開祭拜,也盡俺一點報答之意。
聽他說話,像幾個山林隱逸。
三位是山林隱逸麼?
不敢,不敢,為何問及山林隱逸?
三位不知麼,現今禮部上本,搜尋山林隱逸。
撫按大老爺張掛告示,
布政司行文已經月餘,並不見一人報名。
府縣著忙,差俺們各處訪拿,
三位一定是了,快快跟我回話去。
老哥差矣,山林隱逸乃文人名士,不肯出山的。
老夫原是假斯文的一個老贊禮,那裡去得。
我兩個是說書唱曲的朋友,
而今做了漁翁樵子,益發不中了。
你們不曉得,那些文人名士,
都是識時務的俊傑,從三年前俱已出山了。
目下正要訪拿你輩哩。
啐,徵求隱逸,乃朝廷盛典,
公祖父母俱當以禮相聘,怎麼要拿起來!
定是你這衙役們奉行不善。
不干我事,有本縣籤票在此,取出你看。
果有這事哩。
我們竟走開如何?
有理。避禍今何晚,入山昔未深。
你看他登崖涉澗,竟各逃走無蹤。
【清江引】
大澤深山隨處找,預備官家要。
抽出綠頭籤,取開紅圈票,
把幾個白衣山人嚇走了。
遠遠聞得吟詩之聲,不在水邊,定在林下,
待我信步找去便了。
- 漁樵同話舊繁華,短夢寥寥記不差;
- 曾恨紅箋啣燕子,偏憐素扇染桃花。
-
笙歌西第留何客?煙雨南朝換幾家? - 傳得傷心臨去語,年年寒食哭天涯。
清/孔尚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