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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進中舉/清.吳敬梓

2014092023:03
范進中舉

范進進學回家,母親、妻子,俱各歡喜。
正待燒鍋做飯,只見他丈人胡屠戶,
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,走了進來。

范進向他作揖,坐下。
胡屠戶道:「我自倒運,
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、窮鬼、
歷年以來,不知累了我多少。

如今不知因我積了什麼德,
帶挈你中了個相公,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。」
范進唯唯連聲,叫渾家把腸子煮了,
盪起酒來,在茅草棚下坐著。

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。
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:
「你如今既中了相公,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。

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,
又是你的長親,你怎敢在我們跟前粧大?

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,扒糞的,不過是平頭百姓,
你若同他拱手作揖,平起平坐,
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,連我臉上都無光了。

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,
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,免得惹人笑話。」

范進道:「岳父見教的是。」
胡屠戶又道:「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喫飯。
老人家每日小菜飯,想也難過。
我女孩兒也喫些,自從進了你家門,
這十幾年,不知豬油可曾喫過兩三回哩?
可憐!可憐!」

說罷,婆媳兩個,都來坐著喫了飯。

喫到日西時分,胡屠戶喫的醺醺的。
這裏母子兩個,千恩萬謝。
屠戶橫披了衣服,腆著肚子去了。

 

次日,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。
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,彼此來往。

因是鄉試年,做了幾個文會。

不覺到了六月盡間,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。

范進因沒有盤費,走去同丈人商議,
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,
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:
「不要失了你的時了!
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,
就『癩蝦蟆想喫起天鵝肉』來!

我聽見人說,就是中相公時,
也不是你的文章,還是宗師看見你老,
不過意,捨與你的。


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!
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『文曲星』!

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,都有萬貫家私,
一個個方面大耳。
像你這尖嘴猴腮,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!

不三不四,就想天鵝屁喫!趁早收了這心,

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,
每年尋幾兩銀子,
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!

你問我借盤纏,
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,
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,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!」

一頓夾七夾八,罵的范進摸門不著。

辭了丈人回來,自心裏想:
「宗師說我火候已到,自古無場外的舉人,
如不進去考他一考,如何甘心?」

因向幾個同案商議,瞞著丈人,
到城裏鄉試。
出了場,即便回家。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。
被胡屠戶知道,又罵了一頓。
 

 

到出榜那日,家裏沒有早飯米,
母親吩咐范進道:
「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,你快拿集上去賣了。
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喫。
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。」

范進慌忙抱了雞,走出門去。
才去不到兩個時候,
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,三匹馬闖將來。
那三個人下了馬,把馬拴在茅草棚上,
一片聲叫道:「快請范老爺出來,恭喜高中了。」

母親不知是甚事,嚇得躲在屋裏,
聽見中了,方敢伸出頭來說道:
「諸位請坐,小兒方才出去了。」

那些報錄人道:「原來是老太太。」
大家簇擁著要喜錢。
正在吵鬧,又是幾匹馬,
二報、三報到了,擠了一屋的人,
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。

鄰居都來了,擠著看。
老太太沒奈何,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。

 

那鄰居飛奔到集上,一地裏尋不見;

直尋到集東頭,見范進抱著雞,
手裏插個草標,一步一踱的,
東張西望,在那裏尋人買。

鄰居道:「范相公,快些回去。
你恭喜中了舉人,報喜人擠了一屋裏」。

范進道是哄他,
只裝不聽見,低著頭,往前走。

鄰居見他不理,走上來,就要奪他手裏的雞。

范進道:「你奪我的雞怎的?你又不買。」

鄰居道:「你中了舉了,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。」

范進道:「高鄰,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,
要賣這雞去救命,
為什麼拿這話來混我?
我又不同你頑,你自回去罷,莫誤了我賣雞。」

鄰居見他不信,劈手把雞奪了,
摜在地下,一把拉了回來。

報錄人見了道:「好了,新貴人回來了。」

正要擁著他說話。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,
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,

上寫道:「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。
京報連登黃甲。」
 

 

范進不看便罷,看了一遍,又念一遍,
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,

笑了一聲道:「噫!好了!我中了!」說著,
往後一交跌倒,牙關咬緊,不醒人事。

老太太慌了,忙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。
他爬將起來,
又拍著手大笑道:「噫!好!我中了!」

笑著,不由分說,就往門外飛跑,
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。

走出大門不多路,一腳踹在塘裏,
掙起來,頭髮都跌散了,
兩手黃泥,淋淋漓漓一身的水。

眾人拉他不住,拍著笑著,一直走到集去了。

眾人大眼望小眼,
一齊道:「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。」

老太太哭道:「怎生這樣苦命的事!
中了一個什麼舉人,就得了這個拙病!
這一瘋了,幾時才得好?」

娘子胡氏道:「早上好好出去,
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!卻如何是好?」

眾鄰居勸道:「老太太不要心慌。
我們而今且派兩個跟定了范老爺。
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、蛋、酒、米,
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,再為商酌。」
 

 

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,有拿白酒來的,
也有背了斗米來的,也有捉兩隻雞來的。

娘子哭哭啼啼,在廚下收拾齊了,拿在草棚下。

鄰居又搬些桌凳,請報錄的坐著吃酒,

商議:「他這瘋了,如何是好?」

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:
「在下倒有一個主意,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?」
眾人問:「如何主意?」
那人道:「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?

他只因歡喜狠了,痰湧上來,迷了心竅。

如今只消他怕的那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,
說:『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,你並不曾中。』

他喫這一嚇,把痰吐了出來,就明白了」

眾鄰都拍手道:
「這個主意好得緊,妙得緊!范老爺怕的,
莫過於肉案子上胡老爹。
好了!快尋胡老爹來。
他想是還不知道,在集上賣肉哩。」

又一個人道:「在集上賣肉,他倒好知道了;
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,還不曾回來。
快些迎著去尋他。」

 

一個人飛奔去迎,走到半路,
遇著胡屠戶來,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,
提著七八斤肉,四五千錢,正來賀喜。
進門見了老太太,

老太太大哭著告訴了一番。
胡屠戶詫異道:「難道這等沒福!」
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。
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,走了出來。

眾人如此這般,同他商議。
胡屠戶作難道:「雖然是我女婿,
如今卻做了老爺,就是天上的星宿。
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!

我聽得齋公們說:打了天上的星宿,
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,
發在十八層地獄,永不得翻身。
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!」

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:
「罷麼!胡老爹!你每日殺豬的營生,
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,
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。

就是添上這一百棍,也打什麼要緊?
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,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。

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,閻王敘功,
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,也不可知。」

報錄的人道:「不要只管講笑話。
胡老爹,這個事須是這般。你沒奈何,
權變一權變。」

屠戶被眾人局不過,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,
壯一壯膽,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,

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,
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,走上集去。

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。
老太太趕出來叫道:「親家,你這可嚇他一嚇,
卻不要把他打傷了!」

眾鄰居道:「這自然,何消吩咐!」
說著,一直去了。
 

 

來到集上,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,
散著頭髮,滿臉污泥,鞋都跑掉了一隻,
兀自拍著掌,口裏叫道:「中了!中了!」

胡屠戶兇神走到跟前,
說道:「該死的畜生!你中了什麼?」
一個嘴巴打將去。

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,忍不住的笑。
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,
心裏到底還是怕的,那手早顫起來,不敢打到第二下。
范進因這一個嘴巴,卻也打暈了,昏倒於地。

眾鄰居一齊上前,替他抹胸口,捶背心,舞了半日,
漸漸喘息近來,眼睛明亮,不瘋了。

眾人扶起,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「跳駝子」板凳上坐著。
胡屠戶站在一邊,
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;

自己看時,把個巴掌仰看,再也彎不過來。
自己心裏懊惱道:「果然天上『文曲星』是打不得的,
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。」
想一想,更疼的狠了,
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。
 

 

范進看了眾人,說道:「我怎麼坐在這裏?」
又道:「我這半日,昏昏沉沉,如在夢裏一般。」
眾鄰居道:「老爺,恭喜高中了。
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,
方才吐出幾口痰來,好了。

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。」
范進說道:「是了。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。」

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,
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。
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,
替他穿上。

見丈人在跟前,恐怕又要來罵。
胡屠戶上前道:
「賢婿老爺,方才不是我敢大膽,
是你老太太的主意,央我來勸你的。」

鄰居內一個人道:「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,
少頃范老爺洗臉,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!」

又一個道:「老爹,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。」
胡屠戶道:「我那裏還殺豬,有我這賢婿,
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也怎的?

我每常說,我的這個賢婿,
才學又高,品貌又好,
就是城裏頭那張府、周府這些老爺,
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!

你們不知道,得罪你們說,
我小老這一雙眼睛,卻是認得人的!

想看先年,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,
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,
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,
畢竟要嫁與個老爺,今日果然不錯!」

說罷,哈哈大笑。眾人都笑起來。

看著范進洗了臉。郎中又拿茶來喫了,一同回家。
范舉人先走,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。

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,
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。
到了家門,屠戶高聲叫道:「老爺回府了!」
老大太迎看出來,見兒子不瘋,喜從天降。
眾人問報錄的,
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。

范進拜了母親,也拜謝丈人。
胡屠戶再三不安道:
「些須幾個錢,不夠你賞人!」


清.吳敬梓